亨利·基辛格的新书《论中国》(On China)今年5月1日在美国出版。现年88岁的基辛格是当代美国著名外交家、国际问题专家,也是中美关系的重要奠基人之一。该书厚达608页,共分18章。这是基辛格第一次以专著的形式系统阐述对中国的见解。书中援引了很多历史文献,并且通过对过去40年来他与四代中国领导人的交谈,详细分析了现代中国对外战略的形成过程以及21世纪全球力量平衡的重要性。有着“最了解中国的美国人”之称的基辛格在书中告诉世人:当今足以起到平衡全球力量作用的中美两国应该如何相处,美国又应该做出哪些改变。该书不仅涉及基辛格自己在尼克松政府时期开启对华外交所扮演的角色,而且还以历史的角度向世界、尤其是西方展现中国外交政策及观点的来龙去脉。这本著作将会帮助美国乃至整个西方社会更好地了解中国。
一、更好地了解中国
老子云:“治大国,若烹小鲜。”对于老子的思想,基辛格可谓深得其中三昧。在《论中国》的最后部分,作者表露出了一种明显的哀伤。他担心中国兴起的民族主义,以及美国针对所谓“黄祸”的民粹主义宣传,会将他1971年密访北京以来的成果化为乌有。该书有一点十分值得注意,他认为中国和美国正在走向一个新的两极,这一新的两极与两国在文化的基本认识上有很大差距,不排除会出现新的冷战的可能性。在该书的最后一章,作者指出,中国自身有太多问题要解决,现在中国要追求和谐社会,但是在一个沿海发达地区与落后内陆地区并存的国家,要实现这一目标,显然充满挑战。而且中国人口老龄化问题越来越严重,这些问题将让中国没有精力去追求主宰世界这样的目标。
基辛格表示,美国也要加强竞争力,但是美国的问题不应由中国帮忙加以解决。美中之间不应该是零和关系,美中之间与其追求伙伴关系,不如追求“协同发展”的关系:两国都应该追求本国利益,同时尽可能扩大合作,减少对立斗争。中美两国都是大国,大到不能为了对方牺牲本国利益,大到不能让对方主宰自己。双方都应该问自己:“斗争能为彼此带来什么?”因此,他建议,美国与其试图“在遏制中国的基础上引领亚洲,或者为了意识形态的圣战而建立一个民主政权集团”,不如同中国合作,建设一个新的“太平洋共同体”。
《论中国》一书不仅探讨了鸦片战争前后中国由盛而衰这个极为重要的历史接合部,更以宏大篇幅将毛泽东时代的精英文化和外交战略放在较大的时空环境中进行整体考察,同时也将1978年后中国的改革开放作为研究重点。基辛格认为,当今一代的中国领导人从孔夫子的教导中获得了灵感,“他们的目标不是称霸世界而是实现大同”。1971年,当基辛格第一次访华时,美国经济差不多是中国的5倍。40年后,由于邓小平开启了“工业革命”,中国可能在今后10年内超越美国。不仅如此,中国现在是美国债券在海外的最大持有国,这些债券构成了中国3万亿巨额外汇储备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怎么使用它新掌握的经济影响力,这也许是我们这个时代最重要的问题。
基辛格在自序中说,大约40年前的这个时候,尼克松总统派他去中国,至今他已经去过中国50多次,就像很多访问过中国的人一样,“我欣赏中国人,以及中国人的耐性、敏锐、家庭感以及他们代表的文化。”在新书中,基辛格不仅讲了孔子文化,还讲到《孙子兵法》,也讲到《三国演义》中所说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甚至讲到围棋的意义,称这些都是“战争的艺术”。谈及中国的历史,他不仅讲了鸦片战争,也讲到了魏源《海国图志》中的“师夷长技以制夷”。《论中国》一书扉页上写道:中国的政治家们在面临内忧外患之际,已经发展出了一套战略思想准则,崇尚敏锐、耐性和迂回超过武力征服。他形象地比喻说:“美国等西方国家如今的对外战略就像下国际象棋,关注的是资源投入、实力对比;而中国的战略则像下围棋,强调不争一城一地之得失,厚积薄发,以势取胜”。
美国《新闻周刊》在关于中美最新对话与论战的报道中,引用了基辛格在该书中告诫美国政府的话,“真正的蠢事是跟中国对着干”。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著名主持人哈利·史密斯在最近一次采访完基辛格后说,基辛格是世界舞台上最重要的“表演者”,如果不提基辛格,人们大多不知道如何描述美国的历史。他在采访中这样问基辛格:“人们好像对中国这些年的发展速度很惊讶,是该这样吗?”基辛格毫不含糊地回答“NO”,指出“一直以来,中国人一直都知道,他们总是走在世界的前列。中国崛起的过程中曾有过短暂的中断,那时,他们受西方列强欺压。所以,现在的中国人认为,他们只是重塑中国原有的位置。”在《论中国》中,基辛格进一步指出,在美国出现这样一股思潮,认为中国的崛起与美国在亚太地区的位置对立,所以会有“敌对政治”的理念出现。基辛格提醒说,冷战思维会使中美双方都停止前行的脚步,并把大量精力耗费在不应该耗费的军事领域,“这种强硬博弈对双方都是伤害”,“其实,中美双方真正的竞技场不是军事,而是经济”。“事实上,截至目前中国的崛起给美国带来的是好处而不是祸害”。
二、填补历史研究的断层
《论中国》一书的重点是从宏观上分析40年来基辛格与中国几代领导人的对话实录、中美建交中的互动、中国改革开放及几代领导人的思想行为和性格特征。
基辛格指出,中美之间的合作关系“对全球的稳定与和平至关重要”。在他看来,通过制裁来报复中国的想法是非常幼稚的:“对于一个围绕不同理念建立起来的古老文明来说,西方关于人权和个人自由的概念可能是难以直接理解的。我们也不能对中国人历来对政治动荡的担忧嗤之以鼻,认为这是一种过时的荒唐想法,只要通过西方教化来‘纠正’就行了。”
早在1957年,基辛格就出版了《核武器与对外政策》一书,首次提出了有限战争的理论,从而奠定了其在学术界和对外政策研究中的地位。1973-1977年,在兼任美国国务卿期间,他就因信奉均势外交,积极推动尼克松政府与中国改善关系,对苏联推行“缓和”战略,从而构筑一个以均势为基础的稳定的世界和平结构。在这些思路启发下,基辛格在《论中国》一书中全面理清了不同文化不同价值观之间的相互关系与消长变化。美国历史学家罗伯特·达莱克认为,“他过度的冷静向来不讨美国新闻界的喜欢,他奉行的现实政治观念也常常受到左翼知识分子的责难。然而,相对于充斥市场,或者唱衰中国,或者宣扬中国威胁论、鼓动美国不高兴的大量中国主题图书,基辛格式的冷静与现实也许更为重要”。因此,读者可以不完全同意他的某些具体见解,但却不能不承认这是对中国问题系统研究的新创获。
在基辛格看来,当中美两国以超乎寻常的速度成了互相依靠的经济大国,这样的态势也给双方出了难题,因为两国都还不能很好地适应当下各自的角色,一时还找不到一个能够统领一切的战略伙伴关系框架。书中这样表述:“中国人依然在努力继续其卓越的经济发展状态,并为根除贫困而奋斗”。他为此一再呼吁西方国家应该加深对中国文化的了解,了解中国历史的来龙去脉,允许国家间差异的存在。
“中美间文化差异导致心理上的落差”是该书重点阐述的观点。“中国是21世纪新兴的世界超级大国,美国应该跳出与中国的文化和心理隔阂,成为亲密的、相互依赖的战略合作伙伴。”在没有共同敌人将它们绑在一起的情况下,这两个世界大国之间该怎样保持和平,促进合作与互信?基辛格以娴熟的外交家姿态设想,聪明的首脑们可创建一个“太平洋共同体”,一如美国与欧洲之间的大西洋共同体,所有亚洲国家均可加入这一合作体系,共谋发展,而无需在中美两个对立的集团之间左右为难。
《论中国》一书从历史的复杂性出发,论证了国与国之间进行对话的必要性,认为只有通过认真的、平等的对话,才能增进理解,国家之间才能建立良性互动关系,国与国之间也才能保持自己的独立品格,避免意识形态化、泛政治化和简单化。不同的文化背景塑造不同的世界观。基辛格本人特殊的历史经历,使其认识具有明显的前瞻性。基辛格对中国问题的研究,其主旨就是提倡上下延伸,从时间上走出中国现代史,同时横向会通,从空间上走出中国现代史。
21世纪的中美关系应该如何发展?这是一个回顾与前瞻性的交叉问题。回顾,乃是对20世纪中美关系历程的盘点;前瞻,则需展望中美在新世纪的共同追求与发展趋势;交叉,是在“瞻前顾后”基础上提出深入发展的具体路径。就此而言,基辛格的《论中国》一书能给我们带来不少启迪。
作者乔兆红系上海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研究员
原载《文汇报》2011年6月13日第10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