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派大师莫奈的特展正在沪上举办,票价百元,观众踊跃,人气超过几年前同样在上海办展的毕加索。法兰西的印象派画作横空出世140年,活力勇猛,命运多舛,如今在东方大都市受到青睐,令人感慨。
在中国画家中,刘海粟、闻一多、潘玉良、林风眠等都受过印象派的影响,李叔同最早窥得此派真谛,当年有人评论他的作品说,属印象派风格,近看一塌糊涂,远看栩栩欲活,非有大天才真功力者不能也。喜欢看现实主义画作的人,关注透视,比例,逼真,主题,写实搞到极致,可以把人的毛孔、发丝表现得细致入微,胜过照片。印象派不同,它捕捉画家对世界万物的瞬间感受,灵动,奇幻,绚丽,深沉,细节的精确让位于震撼的力度。这种对传统表现手法和欣赏习惯的冲击,使印象派长期处在被人非议的境地。在前苏联,印象主义被批判为资产阶级艺术的颓废流派,资本主义文化没落的结果,形式主义的最后避难所。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中国,吴冠中因为在讲课中介绍印象派,被调离工作,袁运生喜欢印象派,成为被划作右派的原因之一。即使在印象派的故乡,莫奈也一直受到官方的嘲弄和正统的咒骂,在他九十岁时,法兰西学院才迫于世界对莫奈艺术成就的肯定,邀请他就任院士,高傲的大师婉言谢绝了。
笔者不敢班门弄斧,在美术园地冒充内行,作此小文,是因为莫奈的悲喜剧实在有着别样的寓意。在人类文明的发展史上,凡是作出过突破性贡献的思想家、艺术家、科学家,都是个性极强、悟性极高、情感极细的,他们特立独行,超凡脱俗,不愿随波逐流。作家孙犁曾经给年轻作家写过一幅字,抄录了司空图《诗品》里的四句话:“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大意是说冲淡之人常常默默无言,独自静处,但其心灵机敏,感受微妙,像独鹤一样,吮吸着阴阳中和之气,遨游于云天之外的仙境。物理学家叶企孙逝世前,有人去看望他,他取出《宋书》来,翻到范晔写的《狱中与甥侄书》中的一段:“吾狂衅覆天,岂复可言,汝等皆当以罪人弃之,然平生行已在怀,犹应可寻,至于能不,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这样的心境,这样的期盼,在过去的岁月难被理解,即使在今天,能企及的又有几人?
回到经济学的话语系统,可以发现已经给人类社会带来巨大财富和竞争活力的市场经济,本质上是一个崇尚多样化和流动性的体制安排,但在现代市场经济的演进过程中,由于科学技术的强劲推动,人们享受着日益丰裕的物质生活,精神层面的价值追求却相应消退或异化,建构性、整体性、单一性、物质性逐渐成为潮流,这是莫奈作品以前曾受冷遇的文化背景,也可能是印象派大师今日终获热捧的部分原因。不管怎样,莫奈的成功会使有些人难堪,那些人总是试图用统一的模式规划人们的文化喜好和经济选择,但毕竟“无可奈何花落去”,因为艺术创新和繁荣同样需要多样性和流动性,这和市场经济的内在机理上是一脉相通的。致敬莫奈,不仅是由于他带给我们艺术享受,更在于他的执着使人类社会增强了安全感。
作者:钟祥财系上海社科院经济所研究员、经济史与经济思想史研究室主任
来源:《联合时报》2014年3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