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城市是各类要素资源和经济社会活动最集中的地方,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加快实现现代化,必须抓好城市这个“火车头”。去年年底召开的中央城市工作会议明确提出,要转变城市发展方式,完善城市治理体系,提高城市治理能力。上海是一座特大城市。作为全国改革开放排头兵、创新发展先行者,上海应如何结合自身实际,在提高城市发展持续性、宜居性上有所作为?本报特邀陆铭、沈桂龙两位学者,就此展开深入探讨。
■ 对话人:
陆 铭 市政协委员,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管理学院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发展研究中心主任
沈桂龙 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经济研究所国际贸易与投资研究室主任
■ 主持人:
本报记者 刘子烨
主持人:
沈桂龙:“系统集成”和“五位一体”“五大发展理念”的提法是一脉相承的。这些都充分说明,改革是项全面的、综合的系统工程,必须依靠各个区域、各个部门的协同配合,只有通过“集成”,才能发挥集体效应、最大效应。如果只靠单个领域的改革,必然难以为继。在改革上,我们要实现从”单兵突进”到“全面突围”的转变。如今,改革已经进入攻坚阶段,加强“系统集成”,正是为了防止改革的碎片化。以前,各个地方、各个部门出台的改革方案很多,政出多门,如果之前没有做过整体设计,就很容易造成不同方案之间相互“打架”,这样反而不利于推进改革。
加强深化改革开放措施系统集成,推动城市可持续发展,可以从以下方面入手,首先是借鉴京津冀一体化的经验,由专门的领导小组牵头,在国家层面统筹协调、组织推进。其次,为了防止改革由于“利益藩篱”受到阻滞,必须适应相应的行政问责机制,防止一些部门不作为、乱作为,使改革效应最大化。
我觉得,要顺利推进改革,还要遵循三个原则:第一是“最大公约数”原则,先从最受关注的领域开始推进;第二是“最大瓶颈”原则,先打通改革落地的“中梗阻”;第三是“先易后难”原则,在各项改革上,我们要分轻重缓急,只有“先易”,我们才能腾出更多力量和资源,去攻坚那些更难啃的“硬骨头”。
主持人:去年中央城市工作会议提出要尊重城市发展规律。实现这一目标,上海需要在哪些方面作出努力?
沈桂龙:首先,我们要承认城市发展的规律。过去,我们搞城市发展转型,在潜意识中一直没有承认这种发展是要讲科学的,所以在很多时候,相关决策都带有盲目性,没有意识到违背规律将会受到惩罚,城市会遭受“渐进式”地破坏。
其次,我们要科学地认识和把握规律,要遵循规律,不能停留在“我认识、我知道、我了解”的层面,但到具体执行的时候,却由于短期的因素、个人的因素、政绩的因素,出于短期利益的考量,抛弃了这些规律。在这方面,我们是有过教训的,但在很多时候,我们都没清醒地意识到,应该切实地遵循这些规律,以致重复犯错。
再次,我们要敬畏规律。很多时候,城市发展的成本,都是以外溢的、分摊的形式出现的,讲的通俗一点,如果违背了城市发展规律,城市生活质量就会下降,但个人并不会因此受到惩罚,而是由整个社会、整座城市,乃至整个国家来分摊这种公共社会成本,这就导致很多人对于规律不够敬畏,造成“尽管我们反复地讲,但问题依然反复出现”的现象。
在尊重城市发展规律上,我们没有相应的刚性约束机制,把外部成本内部化、社会成本个人化。现在,一些新任地方领导上台,出于个人利益、个人政绩——尤其是显性的、表象的政绩,去推动城市发展,一系列重大工程项目纷纷上马,最终往往会出现重复建设、浪费建设,这就需要我们通过强化制度约束,让不尊重规律的、犯错的决策者承担相应责任。如果不去推行这项措施,就容易把政府“看不见的手”放大,市场的作用就很难发挥出来。
陆铭:关于城市发展规律,首先是思想认识上的问题,其次是政策操作上的问题。
我们先要厘清什么是城市发展规律。在我看来,有以下几条:第一,城市化水平提高是必须的;第二,人口向大城市集中是必然的;第三,高技能劳动者向大城市集聚时,会产生更多对于低技能劳动者的需求。在某种程度上,两者是互补的,前者需要后者从事辅助性岗位,为其提供服务,比如请保姆帮忙处理家务。在某种程度上,一座城市,如果离开低技能劳动者,是无法运转的。“高大上”如陆家嘴,也离不开保安和清洁工。
按照国际惯例,一个高级能劳动者,至少要搭配一个低技能劳动者。但我们在制度设计方面,往往对后者不利,使其无法享受平等的公民待遇,这是不合适的。我们要通过户籍制度的改革、公共服务的均等化来解决这些问题。
近年来,一些地方由于没有认清城市发展规律,导致出现不少问题。举个例子,现在部分中小城市大建工业园区和新城,希望农民“就地城市化”,大批大批住到那里去。但实际上,中小城市政府举债投入,房子造好了没人去,成了“鬼城”“空城”。与此同时,超大城市的房子却是供不应需,导致房价上涨,这是为什么呢?主要在于人口向大城市集中的城市发展规律,规模经济对于就业的便利和促进,导致人们纷至沓来,即使你不给他户口,他冲着这里的高收入,也要呆在这里。
因此,要解决这类问题,我们必须顺应城市发展规律,采取相应措施。比如针对刚刚提到的“大型城市住房供需脱节”现象,我们在土地供应上,要更加市场化,要和人口流动趋势保持同步。
主持人:转变经济发展方式,使经济增长更加注重质量和效益,上海在这方面有哪些事情可以做?
沈桂龙:首先要优化以服务业为主的产业结构。近年来,上海三次产业结构已经越来越合理了,第三产业比重越来越高,但是与全球性大都市,比如纽约、伦敦相比,还是有较大差距的,后者的三产比重已经达到70%至80%的水平,我们原来一直讲“两个70%”,即服务业在三次产业结构中占比70%,其中生产性服务业占比70%,对照这个标准,我们的产业结构还有很大的前进空间。
到2020年,上海基本要建成“四个中心”,建成社会主义国际大都市;到2040年,要建成以上海为核心的长三角城市群;2050年的上海发展战略也在制定之中。要实现这些目标,就要持续优化以服务业为主的产业结构,特别是生产性服务业,它是制造业和服务业的融合,堪称二产三产的融合发展,是今后产业发展的方向和突破点。
其次,上海要大幅提升城市自主创新能力。按照规划,上海到2020年前,要形成科技创新中心基本框架体系;到2030年,要形成科技创新中心城市的核心功能,并在体制机制、人才机制、创新环境和重大布局等方面作出部署。上海作为东部沿海城市,在对外开放方面一向是走在前列的,经济体系相对完整,对接国际高标准也是相对靠前的,但是我们提的这个目标和我们的现有基础、实际能力是不匹配的。
深圳有不少具有代表性的创新型企业,相比而言,上海就显得不那么“显山露水”了,缺少标志性的产物。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所谓创新,就是要有高质高效的产品,要有一批能和西方发达国家同台竞争的跨国企业,在这方面,上海是有所欠缺的。此外,要有一批能够推动创新的企业家,上海这方面的本土人才很少。还有,上海的创新文化氛围不足,不少中小企业家反映,上海建了很多“众创空间”,但创客们提出的创意很少被风投机构所接受。
再次,上海要进一步提高改革开放水平。这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改革要深化,二是开放要升级。这看似老生常谈,但从一个大的视野来看,自1978年后,凡是改革开放先行一步的城市,往往属于地区经济水平发展较快的,上海现在到了新的发展阶段,需要再次通过改革开放,释放新的红利。现在劳动力红利没有了,但这并不等于改革就此画上句号。
任何一项改革,都要有相关主体去推动,关键在于让各方相关利益者参与到改革博弈中来,并且自上而下地去进行、去倒逼,光靠体制内的改革,阻力是很大的,动力是有限的。这次上海自贸试验区改革试点,我们就吸收教训,纳入了更多利益相关者,通过降低门槛,让更多的市场主体准入。
讲完改革,再讲开放。我们既要对外开放,也要对内开放,现在在很多地方规划中,都提到双向开放,而非仅仅局限于国内合作,这体现了公平原则,让更多的、不同的主体都参与进来,打破利益平衡,这样有利于提高开放水平,使改革更深入。
最后,上海要着力加强城市功能建设。本市要建设“四个中心”,关键在于强化城市功能。从城市发展的内涵来看,加强功能应该是主要目标。城市外在的、有形的建设,实际上都是在为这个目标服务。以贸易功能、航运功能为例子,如果上海具备了伦敦在航运保险市场方面的功能,甚至比对方更强,那么上海的流量经济会达到更高水平,上海经济的辐射能力和吸收能力都会大大提升,而这恰恰是现代城市经济发展的高级阶段。
主持人:作为一座特大城市,上海建设宜居城市,应如何平衡生产、生活、生态三者之间的关系?
沈桂龙:其一,要坚持以人为本的发展理念。人类社会发展的最终落脚点,是落在“人”上面。人是整个经济社会发展的核心。我们要按人的需求定位城市发展。比如,按照马斯洛的需求层次论,人的需求从底层的生理需求开始,从下到上依次是安全需求、社交需求直至自我实现需求。未来,上海这座城市将追求更高层次的需求,市民的工作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人们更加注重健身、休闲和度假,这就要求产业布局空间随着生活空间的变化作相应调整,在城市中保留更多的公共空间,提供社交的场所,使之成为文化艺术交流的重要载体。在我看来,城市公共空间要满足多元人口和多元文化需求,充分体现差异性和融合性。
其二,要坚持生产与消费的统一。产业空间、居住空间和商业空间要融合发展,实现城市土地、人口、交通、产业、生态等资源空间布局均衡化。
其三,要坚持人与自然的和谐,换而言之,就是坚持可持续发展。城市空间要符合资源节约、低碳、人性化和宜居的要求,使生态空间充分保留,随处可见绿地,随处可得生态空间。
陆铭:探讨这个问题,先要弄清宜居的概念。现在,国际上有两个关于城市宜居程度的排名,第一个是英国做的,位居前10的城市,有8个在加拿大和澳大利亚。在我看来,这个排名意义不大,因为它只看环境质量,试问,既然这些城市如此宜居,为何没有人去?第二个是新加坡做的,我认为,这个排名更科学,因为它综合考虑了经济、安全、环境等要素。
宜居应包括三个要素:活力、便捷、环保。后两个大家很好理解,我着重解释下何谓“活力”,其含义是通过人口集聚带来产业发展动力。特大城市是科技、信息、思想和创意的集中地,人们汇聚在这里,通过交换信息、相互学习、传播知识,实现自我提升。
平衡好生产、生活、生态的关系,就要在人口密度不断提高的过程中兼有生态考虑。我们不能将生态简单地理解为绿化,将绿化简单地理解为公园,为了改善生态,在市中心一味大面积建公园,这样往往会把小马路拦腰隔断,造成交通拥堵等问题,产生很多与生产、生活之间的矛盾。我们可以转变思路,在各个街区多建小而散的“口袋公园”,同时多推行垂直绿化、楼顶绿化,这样就不会影响交通了,就不会和生产、生活发生冲突了。
主持人:推动城市治理能力现代化,应如何调动政府、社会、公民等各方积极性?
陆铭:这个问题很好。我认为,核心在于让每个利益相关主体都有发言权。
现在,政府不断强调两个“均等化”:一个是公共服务,另一个是公民权利。前者是浅层的,包括医疗教育社保住房等;后者是深层的,包括利益诉求。只有让所有常住人口都享有各种基本公共服务,拥有利益诉求渠道——比如参加各种听证会,他才会视自己为公民。在城市公共利益和个人利益发生冲突时,他也许才会考虑放弃部分个人利益。
所谓现代文明城市,就是要让这个社会的每一份子都成为公共空间里的平等主体,通过法律、制度、政策等手段,在公共空间里进行各种利益关系的处理、妥协。今天牺牲点我的好处,明天牺牲点你的好处,大家共同实现利益最大化。
沈桂龙:一要建立相应机制,让各方主体都得益。现在,有些改革为什么会“空转”?有些政策为什么推不动?因为各个相关主体都没感觉到得益,做事没有动力。
二要发挥民主制度的优势,包括决策要民主,要给公民相应的通道和平台,让他们和社会组织能够反映诉求。
三要建立权力清单和相应监督机制,防止“不作为”行为,这要有很强的执行力作为保障。在城市治理过程中实行“万众监督”,就要通过有奖举报等激励机制,调动公众积极性。
主持人:城市病的根源,除了经济发展模式严重违背规律外,还在于粗放型的城市管理,盲目推动城市发展。这一现象应如何改变?
沈桂龙:首先要建立城市规划和发展的科学决策机制。现在推动城市发展,不能因人而异,不能总是一任领导一套规划,要将短期规划和长期规划相结合,其中长期规划应是经过多方反复论证、表决产生的。
与之相配套的,是要建立责任追究机制。前面我提到过,如今个人决策的责任,往往被社会成本分摊了,很多官员在任时“拍脑袋”决策,任期到了“拍屁股”走人,留下不少城市发展的烂摊子。有了追责制这道“紧箍咒”,就能让当权者严格按照法定程序进行决策。
其次要合理利用城市空间。如今城市空间在有效性、集约性上做得不够,土地利用效率相对不高,这就造成有些空间没有好好利用,有些空间过度开发,缺乏科学性和合理性。在这方面,我们应该向国际大都市“取经”,就以英国伦敦为例,这座城市的核心地带,并非都是豪华建筑,还有不少高密度的集体租赁房屋,这样可以满足不同人群的需求。这种弹性的、合理的、多元的、多层次的空间利用,值得我们好好学习。
在更高层面上,上海城市空间要打破单中心发展模式,松江、嘉定、金山等郊区新城要逐渐发展成为城市副中心,形成超大城市(市中心)——大城市(新城)——中等城市——小城市(城镇)的协调发展格局。
最后,要强化垂直型城市管理。现在,我们总觉得土地不够、空间不够,就要向外扩张扩散,除了这些,垂直空间——包括地上地下的空间,也值得好好利用。很多建筑在规划之初,就要有垂直空间的配套。这方面我们是比较薄弱的,需要切实改进、加强管理。
陆铭:现在全世界公认的城市病有三种:交通拥堵、环境污染、犯罪。治理城市病,一要科学认识其成因;二要改善管理、增加供给。
就拿交通拥堵来说,成因有好多种。首先和城市规划建设有关。现在我国大城市中“宽马路”越来越多,导致人们出行的通勤距离越来越长,人们如果步行或骑自行车,往往要绕很远的路,才能到达目的地,越来越多的人被迫开车出行。未来,我们应更多尝试那种“窄马路、密路网、开放街区”的路网模式,降低通勤距离,减少道路车流。
第二个成因是公共服务分布不均。现在,大量优质公共服务集聚在中心城区,同时,随着城市不断扩张,大量人口疏散到市区外围,这些人若要享受优质公共服务,就得通过长途通勤返回市区,这也会加剧道路拥堵。解决这一问题,关键在于实现城乡公共服务均等化。
第三个成因是“职住分离”现象。大量人口住在郊区,就业在市区,每天上下班,往往要长途跋涉。但是,很多城市在公共交通供给上,至今都没有跟上需求,导致人们只好选择开车,这又进一步加剧了城市拥堵,这就需要我们加强公共交通的配置。
主持人:上海为“十三五”发展设定了人口、土地、环境、安全等四条底线,您的关注点落在哪?
沈桂龙:我个人最关注人口底线。现在,上海人口规模已经位居全球第三,在2020年前要将常住人口控制在2500万以下,面临很大压力。这意味着,未来平均每年上海新增常住人口不能超过15万,相比以往人口增长趋势,这个数据对本市来说是非常缓慢的。
如何守住底线?一要优化产业结构,建立以服务业为主的经济结构;二要通过经济手段调节,建立良好的人口进入退出机制;三要严格执行居住证制度;四要跳出上海本土空间,形成有利于长三角人口流动的环境。
陆铭:对于人口和土地的问题,我认为很有必要重点关注。相比之下,土地的红线是能真正管住的,人口的红线可就太难管住。为什么呢?上海的建设用地不超过3185平方公里,对于这个目标,政府如果动真格是能做到的。但人口怎么办?只要上海和外地存在收入差别和公共服务差别,他就会来,人口流动的趋势就很难去遏制。现在很多人认为,只要把外地发展好,人口就不会涌入上海。但问题在于,很多地方发展得再好,也不可能完全赶上上海,因为那些地方缺乏规模经济的支撑。要解决好这个问题,需要我们拿出更多的智慧、更大的勇气。
沈桂龙系上海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研究员,国际贸易与投资研究室主任
来源:《联合时报》2016年3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