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桂龙:推动城市可持续发展

作者:jjyjs发布时间:2016-03-08浏览次数:24

 ■ 城市是各类要素资源和经济社会活动最集中的地方,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加快实现现代化,必须抓好城市这个“火车头”。去年年底召开的中央城市工作会议明确提出,要转变城市发展方式,完善城市治理体系,提高城市治理能力。上海是一座特大城市。作为全国改革开放排头兵、创新发展先行者,上海应如何结合自身实际,在提高城市发展持续性、宜居性上有所作为?本报特邀陆铭、沈桂龙两位学者,就此展开深入探讨。

 

  ■ 对话人:

  陆  市政协委员,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管理学院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发展研究中心主任

  沈桂龙 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经济研究所国际贸易与投资研究室主任

 

  ■ 主持人:

  本报记者 刘子烨

 

  主持人:35,习近平总书记在参加十二届全国人大四次会议上海代表团审议时强调,要保持锐意创新的勇气、敢为人先的锐气、蓬勃向上的朝气,着力加强全面深化改革开放各项措施系统集成。您如何理解“系统集成”这个概念?

 

  沈桂龙:“系统集成”和“五位一体”“五大发展理念”的提法是一脉相承的。这些都充分说明,改革是项全面的、综合的系统工程,必须依靠各个区域、各个部门的协同配合,只有通过“集成”,才能发挥集体效应、最大效应。如果只靠单个领域的改革,必然难以为继。在改革上,我们要实现从”单兵突进”到“全面突围”的转变。如今,改革已经进入攻坚阶段,加强“系统集成”,正是为了防止改革的碎片化。以前,各个地方、各个部门出台的改革方案很多,政出多门,如果之前没有做过整体设计,就很容易造成不同方案之间相互“打架”,这样反而不利于推进改革。

  加强深化改革开放措施系统集成,推动城市可持续发展,可以从以下方面入手,首先是借鉴京津冀一体化的经验,由专门的领导小组牵头,在国家层面统筹协调、组织推进。其次,为了防止改革由于“利益藩篱”受到阻滞,必须适应相应的行政问责机制,防止一些部门不作为、乱作为,使改革效应最大化。

  我觉得,要顺利推进改革,还要遵循三个原则:第一是“最大公约数”原则,先从最受关注的领域开始推进;第二是“最大瓶颈”原则,先打通改革落地的“中梗阻”;第三是“先易后难”原则,在各项改革上,我们要分轻重缓急,只有“先易”,我们才能腾出更多力量和资源,去攻坚那些更难啃的“硬骨头”。

 

  主持人:去年中央城市工作会议提出要尊重城市发展规律。实现这一目标,上海需要在哪些方面作出努力?

  沈桂龙:首先,我们要承认城市发展的规律。过去,我们搞城市发展转型,在潜意识中一直没有承认这种发展是要讲科学的,所以在很多时候,相关决策都带有盲目性,没有意识到违背规律将会受到惩罚,城市会遭受“渐进式”地破坏。

  其次,我们要科学地认识和把握规律,要遵循规律,不能停留在“我认识、我知道、我了解”的层面,但到具体执行的时候,却由于短期的因素、个人的因素、政绩的因素,出于短期利益的考量,抛弃了这些规律。在这方面,我们是有过教训的,但在很多时候,我们都没清醒地意识到,应该切实地遵循这些规律,以致重复犯错。

  再次,我们要敬畏规律。很多时候,城市发展的成本,都是以外溢的、分摊的形式出现的,讲的通俗一点,如果违背了城市发展规律,城市生活质量就会下降,但个人并不会因此受到惩罚,而是由整个社会、整座城市,乃至整个国家来分摊这种公共社会成本,这就导致很多人对于规律不够敬畏,造成“尽管我们反复地讲,但问题依然反复出现”的现象。

  在尊重城市发展规律上,我们没有相应的刚性约束机制,把外部成本内部化、社会成本个人化。现在,一些新任地方领导上台,出于个人利益、个人政绩——尤其是显性的、表象的政绩,去推动城市发展,一系列重大工程项目纷纷上马,最终往往会出现重复建设、浪费建设,这就需要我们通过强化制度约束,让不尊重规律的、犯错的决策者承担相应责任。如果不去推行这项措施,就容易把政府“看不见的手”放大,市场的作用就很难发挥出来。

 

  陆铭:关于城市发展规律,首先是思想认识上的问题,其次是政策操作上的问题。

  我们先要厘清什么是城市发展规律。在我看来,有以下几条:第一,城市化水平提高是必须的;第二,人口向大城市集中是必然的;第三,高技能劳动者向大城市集聚时,会产生更多对于低技能劳动者的需求。在某种程度上,两者是互补的,前者需要后者从事辅助性岗位,为其提供服务,比如请保姆帮忙处理家务。在某种程度上,一座城市,如果离开低技能劳动者,是无法运转的。“高大上”如陆家嘴,也离不开保安和清洁工。

  按照国际惯例,一个高级能劳动者,至少要搭配一个低技能劳动者。但我们在制度设计方面,往往对后者不利,使其无法享受平等的公民待遇,这是不合适的。我们要通过户籍制度的改革、公共服务的均等化来解决这些问题。

  近年来,一些地方由于没有认清城市发展规律,导致出现不少问题。举个例子,现在部分中小城市大建工业园区和新城,希望农民“就地城市化”,大批大批住到那里去。但实际上,中小城市政府举债投入,房子造好了没人去,成了“鬼城”“空城”。与此同时,超大城市的房子却是供不应需,导致房价上涨,这是为什么呢?主要在于人口向大城市集中的城市发展规律,规模经济对于就业的便利和促进,导致人们纷至沓来,即使你不给他户口,他冲着这里的高收入,也要呆在这里。

  因此,要解决这类问题,我们必须顺应城市发展规律,采取相应措施。比如针对刚刚提到的“大型城市住房供需脱节”现象,我们在土地供应上,要更加市场化,要和人口流动趋势保持同步。

 

  主持人:转变经济发展方式,使经济增长更加注重质量和效益,上海在这方面有哪些事情可以做?

 

  沈桂龙:首先要优化以服务业为主的产业结构。近年来,上海三次产业结构已经越来越合理了,第三产业比重越来越高,但是与全球性大都市,比如纽约、伦敦相比,还是有较大差距的,后者的三产比重已经达到70%80%的水平,我们原来一直讲“两个70%”,即服务业在三次产业结构中占比70%,其中生产性服务业占比70%,对照这个标准,我们的产业结构还有很大的前进空间。

  2020年,上海基本要建成“四个中心”,建成社会主义国际大都市;到2040年,要建成以上海为核心的长三角城市群;2050年的上海发展战略也在制定之中。要实现这些目标,就要持续优化以服务业为主的产业结构,特别是生产性服务业,它是制造业和服务业的融合,堪称二产三产的融合发展,是今后产业发展的方向和突破点。

  其次,上海要大幅提升城市自主创新能力。按照规划,上海到2020年前,要形成科技创新中心基本框架体系;到2030,要形成科技创新中心城市的核心功能,并在体制机制、人才机制、创新环境和重大布局等方面作出部署。上海作为东部沿海城市,在对外开放方面一向是走在前列的,经济体系相对完整,对接国际高标准也是相对靠前的,但是我们提的这个目标和我们的现有基础、实际能力是不匹配的。

  深圳有不少具有代表性的创新型企业,相比而言,上海就显得不那么“显山露水”了,缺少标志性的产物。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所谓创新,就是要有高质高效的产品,要有一批能和西方发达国家同台竞争的跨国企业,在这方面,上海是有所欠缺的。此外,要有一批能够推动创新的企业家,上海这方面的本土人才很少。还有,上海的创新文化氛围不足,不少中小企业家反映,上海建了很多“众创空间”,但创客们提出的创意很少被风投机构所接受。

  再次,上海要进一步提高改革开放水平。这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改革要深化,二是开放要升级。这看似老生常谈,但从一个大的视野来看,自1978年后,凡是改革开放先行一步的城市,往往属于地区经济水平发展较快的,上海现在到了新的发展阶段,需要再次通过改革开放,释放新的红利。现在劳动力红利没有了,但这并不等于改革就此画上句号。

  任何一项改革,都要有相关主体去推动,关键在于让各方相关利益者参与到改革博弈中来,并且自上而下地去进行、去倒逼,光靠体制内的改革,阻力是很大的,动力是有限的。这次上海自贸试验区改革试点,我们就吸收教训,纳入了更多利益相关者,通过降低门槛,让更多的市场主体准入。

  讲完改革,再讲开放。我们既要对外开放,也要对内开放,现在在很多地方规划中,都提到双向开放,而非仅仅局限于国内合作,这体现了公平原则,让更多的、不同的主体都参与进来,打破利益平衡,这样有利于提高开放水平,使改革更深入。

  最后,上海要着力加强城市功能建设。本市要建设“四个中心”,关键在于强化城市功能。从城市发展的内涵来看,加强功能应该是主要目标。城市外在的、有形的建设,实际上都是在为这个目标服务。以贸易功能、航运功能为例子,如果上海具备了伦敦在航运保险市场方面的功能,甚至比对方更强,那么上海的流量经济会达到更高水平,上海经济的辐射能力和吸收能力都会大大提升,而这恰恰是现代城市经济发展的高级阶段。

 

  主持人:作为一座特大城市,上海建设宜居城市,应如何平衡生产、生活、生态三者之间的关系?

 

  沈桂龙:其一,要坚持以人为本的发展理念。人类社会发展的最终落脚点,是落在“人”上面。人是整个经济社会发展的核心。我们要按人的需求定位城市发展。比如,按照马斯洛的需求层次论,人的需求从底层的生理需求开始,从下到上依次是安全需求、社交需求直至自我实现需求。未来,上海这座城市将追求更高层次的需求,市民的工作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人们更加注重健身、休闲和度假,这就要求产业布局空间随着生活空间的变化作相应调整,在城市中保留更多的公共空间,提供社交的场所,使之成为文化艺术交流的重要载体。在我看来,城市公共空间要满足多元人口和多元文化需求,充分体现差异性和融合性。

  其二,要坚持生产与消费的统一。产业空间、居住空间和商业空间要融合发展,实现城市土地、人口、交通、产业、生态等资源空间布局均衡化。

  其三,要坚持人与自然的和谐,换而言之,就是坚持可持续发展。城市空间要符合资源节约、低碳、人性化和宜居的要求,使生态空间充分保留,随处可见绿地,随处可得生态空间。

  陆铭:探讨这个问题,先要弄清宜居的概念。现在,国际上有两个关于城市宜居程度的排名,第一个是英国做的,位居前10的城市,有8个在加拿大和澳大利亚。在我看来,这个排名意义不大,因为它只看环境质量,试问,既然这些城市如此宜居,为何没有人去?第二个是新加坡做的,我认为,这个排名更科学,因为它综合考虑了经济、安全、环境等要素。

  宜居应包括三个要素:活力、便捷、环保。后两个大家很好理解,我着重解释下何谓“活力”,其含义是通过人口集聚带来产业发展动力。特大城市是科技、信息、思想和创意的集中地,人们汇聚在这里,通过交换信息、相互学习、传播知识,实现自我提升。

平衡好生产、生活、生态的关系,就要在人口密度不断提高的过程中兼有生态考虑。我们不能将生态简单地理解为绿化,将绿化简单地理解为公园,为了改善生态,在市中心一味大面积建公园,这样往往会把小马路拦腰隔断,造成交通拥堵等问题,产生很多与生产、生活之间的矛盾。我们可以转变思路,在各个街区多建小而散的“口袋公园”,同时多推行垂直绿化、楼顶绿化,这样就不会影响交通了,就不会和生产、生活发生冲突了。

 

  主持人:推动城市治理能力现代化,应如何调动政府、社会、公民等各方积极性?

 

  陆铭:这个问题很好。我认为,核心在于让每个利益相关主体都有发言权。

  现在,政府不断强调两个“均等化”:一个是公共服务,另一个是公民权利。前者是浅层的,包括医疗教育社保住房等;后者是深层的,包括利益诉求。只有让所有常住人口都享有各种基本公共服务,拥有利益诉求渠道——比如参加各种听证会,他才会视自己为公民。在城市公共利益和个人利益发生冲突时,他也许才会考虑放弃部分个人利益。

  所谓现代文明城市,就是要让这个社会的每一份子都成为公共空间里的平等主体,通过法律、制度、政策等手段,在公共空间里进行各种利益关系的处理、妥协。今天牺牲点我的好处,明天牺牲点你的好处,大家共同实现利益最大化。

 

  沈桂龙:一要建立相应机制,让各方主体都得益。现在,有些改革为什么会“空转”?有些政策为什么推不动?因为各个相关主体都没感觉到得益,做事没有动力。

  二要发挥民主制度的优势,包括决策要民主,要给公民相应的通道和平台,让他们和社会组织能够反映诉求。

  三要建立权力清单和相应监督机制,防止“不作为”行为,这要有很强的执行力作为保障。在城市治理过程中实行“万众监督”,就要通过有奖举报等激励机制,调动公众积极性。

 

  主持人:城市病的根源,除了经济发展模式严重违背规律外,还在于粗放型的城市管理,盲目推动城市发展。这一现象应如何改变?

 

  沈桂龙:首先要建立城市规划和发展的科学决策机制。现在推动城市发展,不能因人而异,不能总是一任领导一套规划,要将短期规划和长期规划相结合,其中长期规划应是经过多方反复论证、表决产生的。

  与之相配套的,是要建立责任追究机制。前面我提到过,如今个人决策的责任,往往被社会成本分摊了,很多官员在任时“拍脑袋”决策,任期到了“拍屁股”走人,留下不少城市发展的烂摊子。有了追责制这道“紧箍咒”,就能让当权者严格按照法定程序进行决策。

  其次要合理利用城市空间。如今城市空间在有效性、集约性上做得不够,土地利用效率相对不高,这就造成有些空间没有好好利用,有些空间过度开发,缺乏科学性和合理性。在这方面,我们应该向国际大都市“取经”,就以英国伦敦为例,这座城市的核心地带,并非都是豪华建筑,还有不少高密度的集体租赁房屋,这样可以满足不同人群的需求。这种弹性的、合理的、多元的、多层次的空间利用,值得我们好好学习。

  在更高层面上,上海城市空间要打破单中心发展模式,松江、嘉定、金山等郊区新城要逐渐发展成为城市副中心,形成超大城市(市中心)——大城市(新城)——中等城市——小城市(城镇)的协调发展格局。

 

  最后,要强化垂直型城市管理。现在,我们总觉得土地不够、空间不够,就要向外扩张扩散,除了这些,垂直空间——包括地上地下的空间,也值得好好利用。很多建筑在规划之初,就要有垂直空间的配套。这方面我们是比较薄弱的,需要切实改进、加强管理。

  陆铭:现在全世界公认的城市病有三种:交通拥堵、环境污染、犯罪。治理城市病,一要科学认识其成因;二要改善管理、增加供给。

  就拿交通拥堵来说,成因有好多种。首先和城市规划建设有关。现在我国大城市中“宽马路”越来越多,导致人们出行的通勤距离越来越长,人们如果步行或骑自行车,往往要绕很远的路,才能到达目的地,越来越多的人被迫开车出行。未来,我们应更多尝试那种“窄马路、密路网、开放街区”的路网模式,降低通勤距离,减少道路车流。

  第二个成因是公共服务分布不均。现在,大量优质公共服务集聚在中心城区,同时,随着城市不断扩张,大量人口疏散到市区外围,这些人若要享受优质公共服务,就得通过长途通勤返回市区,这也会加剧道路拥堵。解决这一问题,关键在于实现城乡公共服务均等化。

  第三个成因是“职住分离”现象。大量人口住在郊区,就业在市区,每天上下班,往往要长途跋涉。但是,很多城市在公共交通供给上,至今都没有跟上需求,导致人们只好选择开车,这又进一步加剧了城市拥堵,这就需要我们加强公共交通的配置。

 

  主持人:上海为“十三五”发展设定了人口、土地、环境、安全等四条底线,您的关注点落在哪?

 

  沈桂龙:我个人最关注人口底线。现在,上海人口规模已经位居全球第三,在2020年前要将常住人口控制在2500万以下,面临很大压力。这意味着,未来平均每年上海新增常住人口不能超过15万,相比以往人口增长趋势,这个数据对本市来说是非常缓慢的。

  如何守住底线?一要优化产业结构,建立以服务业为主的经济结构;二要通过经济手段调节,建立良好的人口进入退出机制;三要严格执行居住证制度;四要跳出上海本土空间,形成有利于长三角人口流动的环境。

 

  陆铭:对于人口和土地的问题,我认为很有必要重点关注。相比之下,土地的红线是能真正管住的,人口的红线可就太难管住。为什么呢?上海的建设用地不超过3185平方公里,对于这个目标,政府如果动真格是能做到的。但人口怎么办?只要上海和外地存在收入差别和公共服务差别,他就会来,人口流动的趋势就很难去遏制。现在很多人认为,只要把外地发展好,人口就不会涌入上海。但问题在于,很多地方发展得再好,也不可能完全赶上上海,因为那些地方缺乏规模经济的支撑。要解决好这个问题,需要我们拿出更多的智慧、更大的勇气。

 

沈桂龙系上海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研究员,国际贸易与投资研究室主任

来源:《联合时报》2016年3月8日